,欲图脱身事外,重新调查。
这也终于解释了,为何屋内房门都已闩上,那被毒死的尸身却仍僵硬的堵在
门外,想来是鹰横天一时情急,来不及考虑周到。
北边的事,自然来自北严侯府,鹰横天的确不能再耽搁,带着魏晨静一起上
了如意楼备下的马车,临别前,魏晨静将一本册子慎重的交给了聂阳,内里写的
是魏家独门匿踪追迹之法,聂阳问她为何,她只说去问南宫楼,也不明言。
送别了那两位,聂阳总算能与南宫星安静坐下,好好谈谈。
那本册子一看便是新近默写出来,满腹疑窦也是新生的更强一些,与南宫星
闲聊了几句杂事后,他忍不住先问道:“这本东西,魏晨静为何给我?”
南宫星笑了笑,道:“这是说定的交易,原本是要给如意楼,讨价还价一番,
她只肯答应给你。”
“交易?”
“如意楼与江湖人只做交易。你又不是不知。”南宫星抬眼望着正堂挂的两
行草书,天下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八九不如意事唯如意楼,笑道,“只是这交易
其实算是赔本买卖,若不是让天道大大的吃了一亏,光这本册子,可算是血本无
归。要知道,至少已有两年,如意楼都不曾一次出动这么多好手了。”
看聂阳一脸疑惑,南宫星缓缓接道:“北三堂精英倾巢而出,我师兄师嫂一
并出手,连我也亲自跑了一趟,燕师嫂和我还挂了彩,若不是保密功夫做的好,
这么一场激斗,只怕三两天就会轰动整个武林。能对得起这等阵仗的,你说会是
谁?”
“天道?”聂阳心中一凛,道,“可他们不是在顺峰镇”转念间明白过
来,他惊道,“莫非那些布置到头来也是诱饵?杀侯府高手的目标只是为了
调虎离山?”
南宫星点头道:“侯府那些护院,怎么可能让天道如此劳师动众。你可
知道,这些年来,在天道引发的诸多事件中,先后牵扯到了些什么人?”
聂阳摇了摇头,满目茫然。
南宫星微微一笑,如数家珍道:“镇南王,死了世子,丢了一个心腹玉若嫣。
定南公,左膀右臂先后遇刺,还险些被人诬陷谋朝篡位。安南公,小妾死了三人,
自己身受重伤险些不治,五个儿子,连同世子在内有三人被毒的痴痴傻傻。这还
只是王侯一级,这些事端都隐藏在江湖争斗之中,而且哪一桩都与天道脱不开干
系。这次的事情既有天道牵扯其中,许多线又都直指北严侯,聂兄,你说,他
们的目的会是什么?”
聂阳思忖片刻,冷汗登时流了一背,北严侯年纪很轻,世子尚且年幼,若想
动摇根本,自然是向侯爷本人下手,“是北严侯?”
“不错,”南宫星目光灼灼,道,“鹰大人察觉事态不对,经过若嫣找到了
我,我们三人商议之后,都认定天道的谋划最终的目的,必定是北严侯。北严侯
卫戍边关,刺杀他,比起刺杀其余王侯可要容易得多。侯爷身边的高手大半被税
银案引走,剩下那些之中本就有内奸存在,他一向倚重的仁庄离了田爷群龙无首,
根本帮不上忙。”
南宫星笑了笑,拍了拍大腿道:“只可惜,我运气一向很好。这一票,终究
还是被我压中。”
“他们败了?”
“不错,他们败了。”南宫星摸出一块令牌,笑道,“这一番苦斗,还换了
这么一块牌牌,通行中北六州,我拿着也没什么用,诺,你拿去收下。”
聂阳拿过令牌,果然与鹰横天的腰牌十分类似,他将令牌放在桌上,不解道
:“这东西给我做什么?”
南宫星笑道:“因为从今日起,你就是三家并后的中原镖局的人。做镖
行生意,有这么一块令牌,绝不是件坏事。”
龙十九的确一直在打镖局产业的意,她多半是想为将来与仇隋的生活留一
份基础,而并非是为了天道,因为自从龙十九离开孔雀郡南下之后,那些行动也
半途而废,甚至连被她抓去的许鹏,都偷偷摸摸逃了天猛镖局。
如意楼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盛威、扬远、浩然三家镖局,迅速完成了整
兼并,并由如意楼注入多名高手,暂且代管着镖局生意,只待聂阳去接手。
不过洗翎园的产业却没能抢下,最终被一个来路不明的商号盘走,还不知会
有何变化。
看出聂阳提到镖局时神色有些黯然,南宫星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有些事
不必担心太多,龙江上那条船炸了没多久,彭欣慈就被人悄无声息的接走。这事,
包括你那下落不明的小舅子,我都已经一并告诉了董家姐妹,到现在已经过去二
十多天,即便有些伤心,也早就过去了。”
聂阳望着南宫星,一时竟不知道要说什么。
他仿佛什么都已做到,也什么都已想到。
如果是他的话聂阳有些紧张的舔了舔发干到嘴唇,问道:“南宫兄,我
想问问,月儿她”
“她死了。死者已矣,你还是节哀的好。”南宫星敛去笑容,正色道,“江
湖长路漫漫,不可总是首从前,要多着眼将来,才是正经。就像你家当年的那
些往事,真相如何,对你已不是那么重要,这一切,已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今后,
你应该开开心心的做你的总镖头,过一些常江湖人该过的日子。”
聂阳看了他一眼,苦笑道:“这就是我应该付给你的报酬?”
南宫星的眼里又浮现出了温暖的笑意,“是,这就是你该付的报酬。”
聂阳低下头,轻轻叹了口气,压下心中的酸涩,试着甩去月儿留在他脑中的
倩影,念及此处,他突然想起了沈离秋,心中一惊,这才啊哟一声,连忙道:
“对了,东方漠。那枚蜡丸的事情,真是抱歉的很。这全是我的疏忽,南宫兄,
如果有什么可以弥补的,你尽管开口,赴汤蹈火,我万死不辞。”
南宫星摆了摆手,尽管四下并无他人,他仍压低了声音道:“大可不必。他
托你捎来蜡丸,本身就足够告诉我情况了。说真的,此事能如此顺利,聂兄你功
不可没。只是你与凌绝世哪一段露水姻缘,可比我预料的早了许多。”
“你预料的?”聂阳着实吃了一惊,不过看南宫星对待此事极为极密,
不由得也降低了嗓音。
“嗯。”南宫星似乎有些伤感,唇角浮现一丝苦笑,道,“这事不光我知道,
东方师叔,也已早就知道了。只不过如何成就你们的好事,颇让他头疼,我也想
不出什么好法子。毕竟你们两个若是知道一些内情,难保便会漏了破绽,前功尽
弃。”
“这事本该继续保密下去,不过我担心你太过多情,跑去接凌绝世,那就大
大不妙了。”南宫星手指轻敲桌面,道,“你若不是机缘巧学了幽冥九转功,
这事本不该让你卷入太深。”
聂阳隐约猜到一些,不禁颤声道:“这难道都是为了天道?”
南宫星面色凝重,望着他道:“我们与天道已经斗了将近十年,虽然互有胜
负,论起损伤,终究还是他们大些。可直到如今,他们的后手依旧层出不穷,而
他们一直隐藏在幕后的那位人,更是连身份都未曾暴露半分。”
“一点也不清楚么?”聂阳暗暗心惊,看来白继羽所说的事,竟没有半分夸
大。
“所有的猜测,都建于这些年来天道的所作所为上,毫无疑问,天道此次卷
土重来,决不再是当年那个单纯的江湖正道暗地结盟,只为不让狼魂威胁武林秩
序。一次次争斗下来,我们推测,天道幕后那人的身份,不外乎以下几种。”南
宫星缓缓道,“江湖巨恶,封疆之,前朝余孽,萧墙内府。”
“无论哪种,想要真正探明都并非易事,”南宫星颇为感叹般道,“幸好,
还有东方师叔这样的人在。”
“可沈离秋她”若真的有这样一层内情,沈离秋岂不是要坏了大事,
“还是说她也知道?”
“她知道。”南宫星淡淡道,“昔年幽灵山庄一役,陆大侠被剑神捉奸在床,
狼狈逃窜,那性命之忧没有半分作假,只因追杀的人说过,如果追上,他真的会
下手。沈离秋也是如此,她是真的去杀东方漠,也只有如此,才不会被天道怀疑。”
“不过”南宫星站起身,依旧是轻轻的拍了拍聂阳的肩头,“这些都和
你没什么关系。你一直都活得太累,也该是你好好轻松一下的时候了。”看聂阳
开口想要说话,他又打断道,“放心,真有需要你帮忙的地方,我绝不会同你客
气。中原镖局如果运转顺利,覆盖整个中北六州,甚至与仁庄一起成为北严侯的
臂膀助力,也不是一件难事。你应该懂得,这对我们有多重要。”
聂阳抬眼望着南宫星,良久之后,才略显沉重的点了点头。
南宫星笑了起来,他坐座位,道:“正事就聊到这儿吧。我这里有样东西,
留在我这儿也没什么用处,不如,我再和你做个交易。如何?”
聂阳看南宫星从怀中掏出一个皮封方夹,跟着小心翼翼从里面掏出两张薄纸,
递到他手上,他低头一看,尽是些深奥艰涩的口诀,配着两张打坐图谱,疑惑道
:“这是什么?”
南宫星微笑道:“这是明玉功的残页,我想,整个武林中,大概也只能找到
这么多。我大致看了看,这两页也许不能帮你提升什么修为,但你研习通透之后,
至少可以自行调息恢复真气,运气冲穴也不是全无可能。”
虽然仅仅是多了两项用处,但有这两页残本在手,至少一切都有了开始的可
能,聂阳心知宝贵,立刻小心接过,收进怀中,问道:“南宫兄,你要用这
么贵重的东西,和我交易什么?”
南宫星淡淡道:“一纸婚约。”
他转脸望着聂阳惊愕的神情,微笑道:“莫要忘了,你本就和南宫家有一纸
婚约。”
“可是南宫盼她”聂阳眉心微皱,毕竟他身边的一众红颜本就不过
堪堪处于一种微妙的平衡之中,他实在不想突兀的将其打破。
“婚约是南宫家与聂家,南宫盼不在,南宫家可还有其他女子。”南宫星笑
吟吟的望着他,语气却极为坚持。
“我该怎么跟她们说?”聂阳露出为难的苦笑,反问道。
南宫星摇了摇头,微笑道:“她们都已知道。而且,你的正妻董氏,也已经
点头,田芊芊那边我已写信过去,云姑娘走前与柳姑娘商量过,她们三人连上我
这位堂妹,可以一并举行婚礼。既是如夫人,一切也不必大操大办,等你去后
迎来云、田二位姑娘,再择日举行即可。”
“她们都同意了?”聂阳有些不信,忍不住追问一句。
南宫星拍了拍手,道:“你身边都是些通情达理的好姑娘,不信,你就亲口
问问你妻子吧。”
“小阳子!”显然董诗诗已在外面等了好一阵,一被丫鬟带来,便丝毫不顾
形象的提起裙摆飞奔过来,一头扎在他怀里,还没说话,眼圈就红了大半,蜜润
小手一把拉起他左掌,心疼至极的盯着那截断指,语气登时便有些哽咽,“你的
手都都怪我,将来要是找到他,我我一定狠狠打他一顿。”
聂阳搂住娇妻在怀,向南宫星投了一个疑惑的眼神,也不知这位楼是如何
对董家姐妹叙说的事情经过。
南宫星用眼色示意他不要多问,口中笑道:“聂兄,不妨碍你与夫人,我去
外面廊等你。婚约的事,记得给我一个话。”
南宫星出去之后,董诗诗便七嘴八舌问了起来,不过所问之事尽是他离开顺
峰镇后,可见此前的部分,确实已被小心仔细的填补过。
最后,漫长琐碎的谈话,结束在一个久别重逢的亲吻之中,大概也只有这个
对妇道统统都是临时抱佛脚的董诗诗,才会在光天化日之下这样激烈的亲住他的
嘴。
不过,的确令人心情愉快。
“诗诗,方才南宫楼说的婚约的事”
聂阳才抽了个空隙想要问起,就又被董诗诗柔软的唇舌堵住,再也说不出话。
许久之后,董诗诗才面红耳赤的倚在聂阳肩头,软软的缩成一团,道:“小
阳子,南宫姑娘很可怜的,你你一定要好好待她。”
他有些讶异的侧头,看着泪眼婆娑的董诗诗用复杂的神情望着他,还没开
口询问,就被她抬手捂住口唇,颤声道:“什么也别问我,看到她你自然会
明白。”
聂阳有些迷茫的跟着董诗诗走到门口,走进廊。
南宫星一直等在那里,见他们出来,便彬彬有礼的在前面领路,口中微笑道
:“聂兄,见面之前,有些情况,我还是该让你提前知晓的好。”
“南宫兄但说无妨。”
“我这位堂妹,原本并不担忧嫁人之事,生的也算花容月貌,只是不久之前,
她外出办事之时,不巧遇上了极为恶毒的歹人。”
“那人存心让她痛苦。具体的过程,我就不细说了。我只能说,她做为一个
女人,失去了很多。她无法成为孩子的母亲,很可能一辈子也无法独自行走,她
身上的伤疤,恐怕会吓退大部分男人。实际上,若不是有一枚‘九死一生’保她
活着到达这里,又正巧赶上我那华姨娘在此做客,她那条命,是绝捡不来的。”
南宫星停下话头,扭头望了聂阳一眼,似是想看他有什么想说。
他紧紧握着董诗诗的手,眼中已盈满了热泪,他咬了咬牙,颤声问道:“南
宫兄,不知我那未过门的妻子,叫做什么名字。”
南宫星看着他,面上又露出了温暖的微笑。
“她叫素娥。南宫素娥。”
前方的屋门吱呀一声打开,董清清带着略显忧伤的微笑,推着一张木轮椅缓
缓走了出来。
看着轮椅上那张憔悴清秀的面容,聂阳终于还是没能忍住,泪水夺眶而出。
跟着,他大步走了过去,紧紧抱住了轮椅上纤瘦的身子。
艳阳垂廊,炽热的金光,将两人渐渐耀为一体,再也没有一丝空隙
是年八月,聂阳北归中原镖局,正式接任总镖头一职。
九月,以次妻之礼迎入田芊芊、云盼情、南宫素娥三女。同月下旬,云盼情
接掌月锦三镖旗之一。
柳婷与赵雨净共居别院,次年产下一子后,两人一起移居佛堂,与董清清相
伴,此后三人终其一生,除了临盆之际需人照顾的短短数月外,均未再搬聂府。
绿儿阴亏甚重,董清清尽心调理仍未能将其养,和赵雨净、南宫素娥三人,
一直未能留下后嗣。
此后十余年间,中原镖局蒸蒸日上,一跃成为中北六州不可小觑的江湖势力
之一,直至云盼情诞下次女时遭了血崩,元气大伤不得不金盆洗手,同年又有数
名镖头卷入奇诡事件丢了性命,这才由盛转衰。
日耀九天,难灭万物之影。
江湖恩怨,尽逐奔走之形。
终曲·残韵
擦了擦额上的细密汗珠,田生支起身子,动了动酸痛的腰,把手上的枯柴小
心翼翼的放在背后。
对于不到九岁的她来说,不被柴垛压倒瘦小的身躯,已是极为不易。可她还
想再多捡些,她捡的多了,娘就能省些力气,咳得也不会那么难受。
田生是她的小名,按说,她这样的山村丫头,有个姓,有个奶名,也就够了。
可娘不肯,每次遇到有点墨水的先生,纠缠着非要人家给起个好听的大名。
不过,直到今天,田生依然没有大名,只有个姓,聂。
三个耳朵那个聂。
没有先生肯给田生起名,倒不是因为田生是个不需要大名的山村女娃,而是
因为田生的娘没有成过亲。田生,也从没见过自己的爹。
她懂事得很早,即使娘从来不肯详说,她也从别人的流言蜚语中大致知道了
一些。
娘才和人订了亲事,肚子就大了。夫家堵在家门骂了一晌,气死了娘的爷爷。
田生的外公和舅舅很生气,把娘赶出了家门。挺着肚子的娘,就开始了颠沛
流离的生活。
帮一家的老爷锄地时,娘生下了她,随口起了个田生的名,便一直叫到了现
在。
被人骂野种的时候,田生奶声奶气的问过爹的事情。娘只告诉她,她的爹爹
姓聂。叫什么,娘也不知道。那时候,娘还能微笑着跟她说,等她长大了,娘就
带她一起去找爹。
娘说知道该怎么找,爹当年给娘留了信物,一个用一两银票仔细裹着的小
小蜡丸,蜡丸上头刻着娘看不懂的小字,和爹的姓氏,娘不敢打开,只是小心收
着。
要不是小时候的田生哪里都需要用钱,看娘盯着那蜡丸的眼神,恐怕那张一
两的银票是怎么也不肯花的。
后来,田生就很少再见到娘笑了。
娘的身体越来越差,每一次搬家,看上去就衰弱瘦削几分,每次看到娘强撑
着身子维持家里的开支,田生就从心底痛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快点长大。
其实,不必长大也可以赚银子。
就在今年年初,一个大叔偷偷拽着田生去了林子里没什么去的地方,说只要
她乖乖听话,就给她一吊钱。
田生高兴的眼睛都亮了,瘦小的脖子几乎被点头晃断。
田生听那个大叔的话,脱了裤子,脱了裤衩,躺在一大片压倒的草上,那吊
钱被她死死攥在手里。
大叔趴在她身上,往她屁股中间胡乱撞着,她不懂,就乖乖的躺着。
之后那大叔气呼呼的挪下去,张开热烘烘的嘴舔她撒尿的地方。她还是不懂,
就是被舔的有些肉酸,有点想尿。
再然后,娘就出现了,她第一次见娘生那么大的气,眼睛红了,头发也散了,
如果那大叔躲得慢,那一锄头可能就不会砸在树上了。
那吊钱被娘夺下来,哭喊着扔到了落荒而逃的大叔背上。
家后,田生先被痛打了一顿,跟着被娘搂在怀里,听娘嚎啕大哭了一天,
那天晚上,就是娘第一次咳血,咳的粗布床单,染出一大片红。
她再也不敢想那样赚银子的事,只是老老实实的听娘的话,在离家不远的地
方捡柴。
但那个地方还是没住下去,没几天,田生家的事情就闹得满村都知道,路过
的女人们眼里全是鄙夷,树下头乘凉的汉子,不老实的眼睛一逮着机会,就往娘
身上滴溜溜的乱转。
她们只好又一次搬家,又一次动用本就所剩无几的积蓄。
背着大大的包袱,走着黑漆漆的夜路,田生牵着娘的手,一直走着。她听得
见,娘在哭。
搬家这么多次,娘叹了无数次的气,只有这一次,一直在不停地哭。
所以从搬来开始,她就拼命地拾柴,捡牛粪,往大人也不敢去的后山跑,只
为运气好时能摘到的蘑菇。要不是都说再深的地方有吃人的妖怪,她一定连那阴
森潮湿的山谷,也下去探遍。
早上出门,左眼皮就一直跳,田生挺高兴,想着是不是能找到几株值钱的草
药,多换几个铜,可转了小半个山头,背后越垒越高的,还是只有柴火而已。
再绕就到了其他村妇洗衣服的小溪,她不愿过去听人嚼自家的舌根,背后的
东西也确实不能再多,性转身往家走去。
为了不与村人碰面,田生没走那条踩出来的羊肠小道,而是放下了卷起的裤
腿,趟着野草灌木隔开几丈远往家走去。
走了没多久,就听到几个大嗓门远远聊着什么越走越近,应该准备去溪边洗
衣的村妇。
田生没兴趣听她们乱扯,把肩上的藤条往里拢了拢,反手取下一根木柴开路,
加快了脚步。
她生下来手腕就比普通孩子灵活许多,娘总担心她是不是关节少了骨头,花
钱请大夫看过,都说没事,才稍微安下心来。平时不觉得方便,这会儿挥起木柴,
倒是格外顺手。
林间虫鸣鸟语,自然盖不过乡野鄙妇的粗亮嗓门,田生不想听,仍有话音硬
是飘进耳朵里。
“不用干的这么绝吧?那娘儿俩无依无靠的,还能搬去哪儿啊。她家的丫头
整日连口饭都吃不饱,还累死累活的满山跑,挺不容易的。”
“那也不能脏了咱们村儿啊。”
“就是,只不过是让她搬家,又不是要把她浸猪笼,有什么绝的。”
“要怪就怪她孩子爹,搞大了肚子就连个影子都不见咯,丢她一个妇道人家
拖着娃娃,受人数落不说,还穷的要命,看那病怏怏的模样,保不准下一次就病
死在田头了。”
“赶紧让她搬吧,死在咱们这儿,忒晦气。”
“她人其实挺好的”
“好个屁,找野男人生了个野种,就是个骚婊子。再让她多待个把月,非把
你家老赵勾到她屁股后头不可。”
“就是可怜她娘儿俩,唉。”
“这不赖咱们心肠硬,她要是好好的一家三口搬来,还能有这样的事嘛?”
“听孩儿爹说,他们说完走的时候,她坐在桌子旁边眼睛直愣愣的,看着明
明想哭,可就是一点眼泪没掉,手上攥着个破蜡丸子,可别是失心疯了吧?”
“啊哟那可得赶紧洗完衣服去把我家的老二老三叫家,别往她家那
边去了”
声音越走越远,渐渐听不清了。可听清的这些,已经足够。
看来又要搬家了。田生眨了眨眼,叹了口气,把背上的柴火稳了稳,迈
开了步子。
心里确实不痛快,但田生不哭,这地方她还没呆多久,没什么感情,而且,
她要是哭,娘看见了会难受。
她不想看见娘难受,这世上,再没什么比娘重要。
远远地,田生就看见家里的屋门没关,不知道是不是娘已经开始收拾起了家
什。
走近了,她突然觉得不对。破破烂烂的篱笆墙里,怎么会这么安静?她的耳
朵一向好使,以现在的距离,屋里头就算只是有人坐着喘气,她也能听到点动静。
田生战战兢兢的把柴火放在墙角,屏住呼吸,一步一步走向屋门。
然后,她就看到了她的娘静静的低着头,双眼突起,微分的嘴唇中,吐
出一截青紫的舌尖。
屋子很旧,也很破,房梁不知道是不是撑不住一个成年女子的体重,向下陷
了一截,让田生的娘,脚尖离地只有几寸,几寸而已。
只不过这几寸,却是阴阳相隔的距离。
田生的目光一寸寸的往下挪,最后停在娘的脚下,那里掉着一颗蜡丸,属于
那个她只知道姓,也从来没见过的爹爹。
手脚发冷,浑身的血液仿佛被一下子抽空,田生想尖叫,可发抖的下巴根本
打不开嘴,她想转头跑开,却不知道该跑去哪里,该去叫谁帮忙。
这诺大的人世间,竟找不到除了娘以外的,任何一个可以依靠的人。
水光盈满了田生带着几分稚气的眼睛,她咬紧了下唇,抬起黑瘦的胳膊用力
擦了擦,那几分稚气,连着那些眼泪一并消失。
田生捡起那颗蜡丸,小心的收进怀里。她走到娘的尸身前,伸出细细的胳膊,
想把娘托起来,从那环成一圈的裤带里解放出来。可娘变得比平时生病沉得多,
她折腾出了一身大汗,娘依然悬在房梁上,静静的,一声不吭。
一个路过的村民可能是好奇屋里的响动,远远隔着篱笆往里看了一眼,跟着
倒抽了一口凉气,尖叫着跑掉。
片刻后,这间简陋的屋子便被村民们团团围住。
“天哪,她怎么就想不开了。人活着,比什么不强?”
“丢下田生这么个孩子,以后她可要怎么活哟。”
“真是的,有什么不可以好好商量嘛,乡里乡亲的,谁能真把人往死路上逼
么。”
七嘴八舌的话音中,几个汉子皱着眉上来帮忙放下了尸身。
胳膊腿都已经僵硬,娘已经死透,成了不会说不会笑不会咳嗽的尸体。田生
呆呆地望着娘,突然觉得身后那些声音无比刺耳。
他们的同情都是假的,他们早上才来逼娘搬家。
就因为,娘有她这个野种。
“滚!你们都滚!我才不用你们假好心!”无边的怨恨化成尖锐的怒吼,她
挥舞着瘦小的胳膊,木棍像把剑,在空中胡乱的挥舞。
人群骂骂咧咧的散去,被她用木棍打中的那个汉子临走前冲了来,狠狠地
给了她一脚。
她被踹的摔倒在地,正躺在娘的身边。
棍子咕噜噜滚的老远,田生没有去捡,也没有起来,她就那么躺在娘的身边,
和平时在床上一样,转过身,搂住了娘已经发冷的身子。
日落西山,外面的世界,渐渐被清冷的月光笼罩。
田生一动不动,她身上黑黝黝的肌肤,竟也有些发青。
一个极轻的脚步声缓缓走近,踏入屋门。
田生扭头看了一眼,进来的是个女人,脸被白纱挡住,辨不清相貌如何,但
光看身上的绸缎衣裳,便不是这村子里的人穿的起的。
那女人的身段苗条修长,走路的姿势也很好看,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少了
一只胳膊,她的右肩下,只有一根空荡荡的袖管。
田生看了那女人一眼,没问什么,就接着扭过了头,搂住了娘。这人是谁,
本就和她没什么关系。
那女人显然并不这么想,她缓缓走到田生的身边,低头看着田生的娘,轻轻
叹了口气,道:“没想到,我还是晚了一步,没有及时找到你们母女。”
女人的声音低哑而轻柔,充满了一种奇异的魅力,和浓厚的亲切感。
田生这才坐起来,歪着头,看着面纱后那女人似乎布满刀疤的狰狞面孔,心
里不知为何无比平静,一点也不觉得害怕,“你是谁?”
“我是你爹的对头。”平平淡淡的七个字,却像七道炸雷,劈在田生的心尖,
连随后的话,她都没怎么仔细去听,“一年前我才知道有你这么个人,你们母女
一直搬家,真是叫我好找。”
爹?这个一直盘绕在心头的称呼从未如此清晰过,这个害了她娘一生的男人,
头一次在她面前现出了踪迹,却恰恰是在娘死后。
“我爹是谁?”田生咬着牙,一字字的问道。娘身上的冰冷,让她此刻
的身体变得火热。
“你不知道?”那女人略感讶异的反问,跟着轻笑了两声,道,“也对,你
们母女若是知道,也不至于过着这样的日子。你爹一手掌控着中原镖局,家大业
大儿女满堂,前些日子为了家里的如夫人,往龙江修堤出手便捐了一万两银子,
你们找上门去相认,起码也能衣食无虞。”
田生站起来,脊梁挺得笔直,她握紧拳头,语音丝毫不见稚气,盈满了克制
不住的浓重愤恨,“我只知道,他姓聂。”
那女人拂了拂裙摆的浮尘,淡淡道:“他是我的仇家,我如今的境况,便是
拜他所赐。我来找你,只是想知道,你和我,是否有站在一条路上的可能。”
田生的脸颊不断地抽搐,漆黑的眼瞳里,一小簇火苗越跳越大,越跳越旺。
那女人柔声道:“我和他虽是对头,却也不至于为难你这孤苦伶丁的孩子。
你要是想去亲认父,我也帮你。只盼你将来长大成人后,不要忘了你娘今天的
遭遇。”
“我不去找他。”田生抬起头,坚定地说道,“他不是我爹,他是害死
我娘的凶手!凶手!该死的凶手!”
面纱后的双眸变得锐利起来,那女人拉起田生的手,柔声道:“你想为你娘
报仇,对不对?”
田生重重点了点头,她还不太清楚报仇究竟是怎么事,但她知道,她绝不
想让害她娘变成今天这副模样的男人好过。
“你若是下定决心,今晚便跟我走。过后自然会有人来收敛你娘的遗骨。你
先跟我去取一只姓董的畜生,他虽被我藏起来弄得半死不活,但剩下那半条命和
一身功力,将来必定还能帮到你不少。我会亲自教你很多本事,只要你记得此刻
的恨,你就会比任何人都强大。尤其,是你的爹爹。”
充满魅力的声音仿佛梦境传来的迷咒,把田生眼底的怒火瞬间点燃成烈焰,
接着,又在无穷的恨意中凝结成冰,化成没有温度的两泓深潭。
她迈开小小的脚,低声道:“好,我跟你走。”
“愿意的话,你也可以叫我师父。我上一个徒,最后成了你爹的小妾,我
希望,你不会令我失望。”
“我一定不会的,师父,你能帮我再起一个名字么?”
“你想姓什么?”
“三个耳朵,我一个也不想要,师父,我想随你的姓。”
“呵你我,果然有缘呢。你师父我姓的是龙。我没了女儿,你没了娘,
以后你我两人,便相依为命吧。”
“嗯,师父。我以后就只有师父了。”
“我的女儿叫影香,影子的影,花香的香。你若是不嫌弃,师父便也这样叫
你好么?”
“好,师父,我就叫龙影香。今后,我就是师父的女儿。”
一高一矮的两个人,牢牢地牵着彼此的手,逆着月光,走向更加黑暗的山林
之中。
她们的身后,两道影子被拖得很长,很长,渐渐地,融进了无边的夜色之中。
善恶追人。
如影逐形。
不可得离。
罪福之事。
亦皆如是。
(全文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