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的场景,恍如隔世啊。”
“我们终于熬死郑元化了。”钱承运低声说着,回想起当年的卢正初与郑元化,喃喃叹道:“今日你我在此交心攀谈,或有一日,我们又是不死不休的政敌……但也许不会。”
“为何不会?你瞧不起我?”
“因为晋王喜欢务实之人。”钱承运道:“你问我为何反对新政,又为何推行新政。因为我反对新政之时,晋王才刚刚平定中原,天下人都在等着看他有没有治理天下的能力,当时我认为……他还欠些火候。
治大国如烹小鲜,如今,晋王掌握火候的功力已炉火纯青。”
白义章点点头,叹道:“是啊,短短三个月间,晋王这施政的手段又是突飞猛进啊。”
钱承运点点头,似在感慨,又似有些畏惧。
“你我同僚多年,我再提醒你几句。晋王虽无天子之名,已有世主之实,你可曾见人主与臣僚结党?这件事之后,满朝臣子皆是晋王之臣。往后你切勿再以‘晋王一党’自居,自以为是忠心为晋王,却容易误国事……”
乾清宫里。
王笑与贺琬谈完,又吩咐道:“你换套侍卫的衣服,一会随我去朝会。看看那些聪明人是怎么办事的。”
一句话,把贺琬从‘聪明人’的行列中剔除了出去。
贺琬也敢狡辩,老老实实地套了身侍卫的衣服。
他不小心瞥见御榻上的天子,微觉有些不妥,低声问道:“晋王,陛下这是……”
“周先生走了,一个个都不让人省心。”王笑随口应道。
贺琬听了,又感到羞愧,只好闷头跟在王笑身后往建极殿走去。
末时一刻,下午的朝会重新召开。
这次贺琬低着头站在大殿角落里,混在侍卫当中,感觉轻松了不少……
其实这种大朝会商议不出什么事情,这些议题王笑早就与各个臣子商量好了。谁要上什么折子他心知肚明,大朝会只不过是过个场,把最后的决定公布一下。
先是撤掉了琉球总督一职,把琉球划为行省,任命了布政使,又委派了新的水师总兵。
接着宣布把官营对外贸易商行的许多业务下放到民间,算是对在新政中损失利益的缙绅有了补偿……
一道道奏折过得很快,越来越多人都看明白,今天所有的争论其实都在晋王的掌控之下。
就是在这个过程中,晋王提拨了一批人、敲打了一批人,细致地将各方的利益重新分配,又做到了让几乎所有人都能接受……
因为不能接受的少部分人已经死掉了。
终于,谈到了黑奴贸易之事。
许多收到了分红的功勋之臣纷纷抬起眼帘,侧耳倾听。
他们想保证已经到手的利益,对此事都颇为上心,不少人心里想着“晋王惩治贺都督是因为他越权,但这赚钱的生意未必不能做嘛……”
但在这金碧辉煌的大殿上,这些话是不能说的。
最先出来念奏章的还是侯恂,老头子的声音抑扬顿挫,又是痛斥海外那黑奴贸易的恶行。
有人听了触及慈悲心肠,黯然神伤;也有人不以为然,强忍着打哈欠的冲动……
比如像白义章这种代表着士绅利益、又在转型为海贸大族的官员,就讨厌侯恂讨厌到了极致……
白义章站在那如老僧如入定一般,心想着钱承运所说的晋王不会亏待大家,一时也拿不定主意。
出面争?那肯定是争不过侯恂的,在这场合,人家占着道义。自己说什么都是错的。
往后自己私下干?不敢啊,这是取死之道。还是在朝堂上把这件事敲定成合法理的才好……
难。怪不得钱承运不参与此事,老狐狸……狗侯恂,满口仁义道德,无非是因为你没有分润到银钱,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去死吧!
想来想去,白义章也只能在心里暗骂,却不打算再出面。
突然,有人高声道:“侯大人所言差矣!欧洲诸国,百余年来由印度而入南洋,由南洋而入扶桑,屡次妄图占我濠境、琉球。士大夫不知外患,每议外事则指责为‘争利’,鄙夷不屑之见横亘胸中。
然时艰如此其棘,断非空谈所能有所济。臣以为大楚欲中兴必先发奋,欲发奋必先理财,岂可事事只言‘仁义道德’……”
白义章转头看去,忽然愣了一下。
说话这人是徐维啊,这是近来颇受晋王重用的小官。
这是怎么回事?侯恂、徐维,谁才是代表晋王意见的人?
白义章思索着这个问题,结合钱承运提点自己的那些话,他忽然脑中灵光一闪,恍然明白过来。
朝中已没有晋王一党,或者也可以说,满朝臣子只要有公心,皆可为晋王党羽。
这大殿之上,不以言论、立场兴罪,只论如何对国事有利。
而晋王有其容人之量,一个谏言,哪些出于公心,哪些是出于私心,他自会作出判断。
只要平衡好公与私之间的分量,自己大可提出利国利己的谏言啊。
该怎么做?
白义章闭上眼,不去理会侯恂与徐维的争辩,在脑中迅速思考着……
我想要贩卖黑奴赚银子……关键是我想要赚银子……不,要想想怎么让我和大楚一起赚更多的银子,这样晋王才会满意……
那边侯恂喊道:“住口,我们天朝上国,岂可效外洋獉狉之俗……”
白义章突然睁开眼,出班,高声道:“臣有本奏。”
他其实根本就没有奏折,一个字都还没拟,但还是拿起手中的空本,缓缓念起来。
“臣今闻西夷蕃邦占据各大洲,饕餮放横,肆意掳夺,使化外之民输粟转金,豢其丑类。行桀虏之态,毒施人鬼,其豺狼野心,潜包祸谋。
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大楚奄有九州,文化彬彬,独步宇内,煌煌史册,逾四千年,博大宽仁,民德久著,远胜西夷。
臣请陛下悯恤万邦,早谴天使,将我朝圣制,宣扬四海,其途虽遥,其事弥坚,臣虽不才,愿勉力前往……”
随着白义章的声音传开,大殿上安静了一会。
贺琬转头看去,能看到白义章那一张老脸上满是义正言辞之色,仿佛那些海外的野人全是他治下子民一样……
如果不是大家打了那么多年交道,贺琬真的要以为这个在大殿上侃侃而谈的重臣是一个正直、仁义、无私之士。
“聪明人啊。”贺琬心里叹息了一声。
怪不得晋王虽有想过把这个贪鄙之臣处置了,却一直找不到机会……
终于,帷慢里的王笑开口了。
“陛下问白大人有何具体谏言?”
白义章高声道:“臣听闻西夷小国也敢颁布所谓‘航海法案’,臣认为,当由我大楚来颁布航海法案,例如禁止蕃商偷运大洲之物产、贩卖奴隶、擅开矿产,否则一经发现,立即予以查抄……”
贺琬听了,有些讥讽、又有些欣慰地笑了一下。
白义章显然不懂海外之事,说的简单,事情真落下来还是自己这些人一步步去做。
但至少,把名份定下来了……
然而,王笑却只是道:“此事暂且搁置,往后再议,退朝吧……”
满朝臣子缓缓退了下去。
王笑站在那里,抬手拍了拍龙椅上那木头皇帝的肩膀,眼神中带着些思索。
不得不说,白义章猜准了他一部分心思。
但他不打算现在就颁布什么航海法案,今天这场朝会只是他开海的第一步,把一个大方向画给朝臣们就可以了。
我还想着偷袭荷兰水师一次呢,怎么能现在就大张旗鼓地跳出来?
心里这般想着,王笑又垂眸看向那些退向殿外的朝臣们,眼神有些复杂。
他知道自己的施政能力又高了一层,他顺利地把变法和开海两桩重要的国策定了下来,终于像一个指路者一样,给这个大楚指了一条与原有轨迹不同的路。
但他也感到更孤独了。
从此以后,朝中将不会有他的“党同伐异”的“同党”,因为他要行王道。
王道滔滔,不偏不倚、不党不群。
但王笑希望往后能有越来越多“志同道合”的同伴……
嗯,从此以后,他愿称自己为“指路者”……